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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過去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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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過去未來

秦霜星如約來到了D602教室。

這是師兄宋錚跟他約定好的地方。

宋錚今年研二,是本校碩博連讀的學生。

非常優秀,優秀到把履歷拿到任何一個地方,都會被各大單位爭搶。

師兄是走科研路線的,他的導師是本專業領域內的權威大佬,也是本校本專業最搶手的導師。

而秦霜星是本專業目前唯一符合保研條件的學生。

這倒不是說秦霜星真的優秀到上天入地萬中無一……主要是他們專業人太少了。

植物保護學。

是農業方向的一個分支。主要研究的是如何預防農作物和森林植物的蟲害。

這年頭,大學生願意主動報考農業方向的人非常少。大家潛意識裏都覺得是個要下農田種地的苦差事。

……事實上他們專業也確實經常上山下地,親手培育農作物,和各種害蟲進行親密接觸。

因此,他們這個專業,大部分人都不是自己主動選擇的。

是高考分數不夠,無奈調劑過來的。

秦霜星卻恰恰相反。

他是他們班為數不多的,超過錄取線,主動填報志願進來的人。

當然,秦霜星報考這個專業,並不是為了種田。

他只是對昆蟲感興趣。

可惜遍尋全國,目前為止還沒有大學設立“昆蟲學”的本科專業。

父母陪著他到處咨詢,打聽下來,最接近於他的興趣愛好的,就是“植物保護學”了。

……他爸爸媽媽真的很疼他。

秦霜星一念至此,重新又鼓起勇氣。

他深吸一口氣,走進了那個空空蕩蕩的大教室。

六月驕陽似火。哪怕是早上八點,日光已經變得毒辣。

秦霜星騎車從家裏過來,五分鐘的自行車車程,又爬了六層樓上來,此時已是臉頰熱紅,滿頭是汗。

但他卻絲毫沒有不快,反而卻松了口氣。

——這座教學樓位置偏僻,又是六樓。再加上現在是早課時間,因此根本不會有人打擾。

就連路過教室門口的人都不會有。

對社恐人士非常友好了。

唯一令人害怕的是……那位坐在窗邊,低頭捧著個平板的,宋錚師兄。

修長手指快速在平板屏幕上劃過,從那熟悉的段落結構可以看出,那是一篇學術論文。

宋錚坐在窗前,白襯衣幹凈整潔,扣子嚴謹地系到了最上面一顆。

哪怕是獨處之際,他都坐得挺拔端正,如一支秀立於風的翠竹。

頸後微微凸起的脊骨清瘦細膩。

是很受女孩子傾慕的那種類型。

但卻,單身至今。

理由很簡單,全校皆知。

——宋錚是蟲性戀。

咳咳,這當然不是說宋錚師兄性欲倒錯,真的對昆蟲有什麽變態癖好。

而是,無論任何人試圖追求他,都會得到他冷淡的一句:沒空。

忙著看論文,忙著弄課題,忙著去各地考察,參加學術會議。

宋錚的人生仿佛由科研構成,他的所有熱情都傾註於此,私人生活近乎於零。

甚至有傳聞說他食堂都不去,每天都窩在實驗室裏和蟲子一起吃土。

……吃土不至於。

這一點秦霜星可以作證。他親眼看到過師兄坐在電腦前面吃盒飯。

某種程度上來說,宋錚師兄和他很像。都不和人社交。

不過區別在於,秦霜星是社恐,內心其實是渴望社交的。只是不敢。

而是宋錚是發自內心地覺得:沒空。

無意義的社交就是在浪費時間。他會把這些社交壓縮到最低限度。

至於戀愛,當然是整個從日程表上劃掉。

根本不存在的。

宋錚腦子裏只有他的課題他的植物和昆蟲。

要不然怎麽能在本科期間就發表那麽多篇SCI高分論文。

……所以秦霜星其實還蠻怕他的。

他覺得自己多跟人家說一句話都是在浪費人家科研大佬的寶貴時間。

因此,盡管心裏惴惴不安,秦霜星還是鼓起勇氣,用最快速度走進教室。

“來了。”

宋錚聽到腳步聲,撩起眼皮,掃了他一眼。

“嗯……師兄、好。”

秦霜星努力控制著聲音裏的結巴。

——結結巴巴也是在浪費時間。這對宋錚來說簡直是犯罪。

秦霜星拉開凳子,快速地坐下。

宋錚果然開門見山。

“陳曦給我看了你的材料。說你是植保今年唯一符合保研條件的學生。我看了下,你確實全都符合。”

宋錚話不多說,從文件夾裏拿出一張紙。

上面羅列了本專業保研的要求。

一般來說,保研名額的確定,會在大四上學期剛開學的時候,也就是九、十月份。

此時不過六月,是秦霜星的大三下學期。

其實如果有保研意向的話,早在二三月份就應該準備起來了。

但秦霜星一直遲遲沒有決定。

反而急壞了他們班的輔導員陳曦。

秦霜星此時接過宋師兄遞來的紙,快速掃閱一遍。

保研要求其實每年大差不差。他之前已經了解過了。

主要就是績點、科研成就、競賽名次,以及最基礎的思想品德方面的要求。

——他們專業雖然冷門,錄取分數線不高,但宜江大學可是知名頂級學術高校。

宜大對保研的成績要求高得離譜。各種條件這麽一限制,結果就是只剩下秦霜星這麽一個獨苗苗了。

輔導員陳曦非常希望獨苗苗能保上。也算是為他們班爭光。

秦霜星雖然對保研要求已經有過了解,但面前是為人嚴謹一絲不茍的宋錚師兄,他不敢造次。

還是老老實實、認認真真地把紙上的內容重讀了一遍。

“陳曦也把你的簡歷給周老師看過。周老師讀了你今年發的兩篇論文,覺得你資質不錯。你只要按照學校要求準備材料,這事兒基本上就敲定了。”

宋錚語速很快,表述清晰。是典型的科研人員發言風格。

“嗯……嗯。”

秦霜星不自覺地咽了下唾沫。

不敢擡頭看他。

口罩濕漉漉地貼在臉上,呼吸間都熱烘烘的。

秦霜星幾乎鴨舌帽上面都在冒熱氣。

細軟嗓音也悶在口罩裏。含糊不清。

宋錚皺了下眉。

表情變得嚴肅。

“你的一切客觀條件都沒問題。唯一的問題是——陳曦告訴我,你有社交恐懼癥,對嗎?”

來了。

秦霜星心裏一個咯噔。

果然還是來了。

“……嗯、我……”

他心底莫名羞恥,不太敢對宋錚說出那個詞。

於是幾乎是咬著舌頭,他小心翼翼地說,“我有點、內、內向……”

“那麽,你讀研是真心為了搞科研,還是只為了逃避社會?”

這個問題很尖銳。幾乎是在質疑他讀研的動機了。

宋錚本人的目光,卻比那個問題更為尖銳。

像細硬的昆蟲針,又冷又刺地把秦霜星釘在座位上。

秦霜星只覺坐立難安,很想挪一下屁股。卻又不敢。

……這個問題該怎麽回答?

如果答得不好,會、會影響他的保研嗎……

秦霜星不安地舔了下嘴唇,不知道該說什麽。

緊張感像一排螞蟻,密密麻麻地在他後腦勺上行軍。

他開始感覺頭腦暈乎乎的了。

宋錚繼續道:“植保專業其實就業率很高。哪怕不讀研,本科畢業也可以找到不錯的工作。所以我想跟你確認一下,你到底是不是真心想做科研。”

秦霜星:“……”

秦霜星隱約理解了宋錚的顧慮。

一旦進入周老師——周佳頤教授門下,那麽大概率就是由宋錚師兄直接帶他。

如果他只是為了逃避社會而來混個研究生,那對宋錚師兄來說,就是無可饒恕的浪費。

宋錚師兄的時間很寶貴。

那可是連去食堂吃飯都嫌浪費時間的人。

又怎麽能容忍一個混日子的水貨加入他的課題組。

“對、對不起……”

秦霜星感覺心跳越來越快。緊張之餘,能說出口的話語只有道歉。

宋錚瞇了瞇眼,盯著他。

昆蟲針一般冰冷尖銳的目光,死死把秦霜星釘在座位上。

秦霜星只覺得自己的心臟每一次噗噠跳動,都像要被紮穿。

他連氣兒都不敢大口喘。胸口一點點地發悶,作痛。腦袋也暈得厲害。

逃跑的沖動像不聽指揮的士兵。已經擠在陣前快要奪門而出。

秦霜星低著頭,慌亂地躲避著宋錚的目光。

空氣幾乎凝滯。

……

片刻後,在度秒如年的煎熬裏,宋錚終於再次開口。

“你是不是怕我。”

宋錚的語氣難以捉摸。

很難說那是疑問句還是陳述句。

秦霜星:“……”

這裏可以回答“是”嗎?

秦霜星猶豫著不敢開口。

宋錚皺眉。

秦霜星隱約察覺到他神態的變化,腦袋頓時埋得更深。

根本沒勇氣擡眼看他。

“你社恐挺嚴重的。”宋錚的聲線聽不出感情,“你如果選周老師當你碩導,那你接下來兩三年都要跟著我做項目。你最好想清楚。”

秦霜星:“……”

……更害怕了!

“好、我……我……”

秦霜星無法自制地又結巴起來。手指緊張地攥住褲管,掌心冒汗,後背發毛。

渾身上下寫滿兩個字:

——想逃!

宋錚盯著他,眉頭越皺越深。

秦霜星隱約感覺到他的視線,只覺得腦袋都快被他盯出個洞了。

心裏愈發慌亂,只想拔腿逃跑。

“那這樣吧。”

宋錚忽然開口。

“你考慮一下。如果你確定想讀研,也可以換其他導師。不一定要跟周教授。你可以讓陳曦再幫你問問其他導師。”

“或者。”

他停頓了一下。

“你也可以在暑假裏,先進我們課題組呆一段時間。看自己能不能適應。”

秦霜星一下子擡起了頭。

驚訝的眼神,一閃而過。

他很快又垂下腦袋,紅著臉,很小聲地說了句:

“好、好。”

宋錚:“嗯。”

秦霜星慌亂地起身:“不打擾師兄了。那我先……”

宋錚:“去吧。”

說著也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回實驗室。

秦霜星恨不得想站在門口彎腰鞠躬恭送宋師兄。

沒想到宋錚走出去兩步,又折回來。

漆黑如墨的眸子,淡淡地掃了他一眼。

“社恐還是找醫生去看下吧。總不能老這樣。”

秦霜星:“……”

好不容易放松下來的心情,就像突然又被大錘子狠砸了一下。

重新壓實了。

宋錚走了。

秦霜星像刑滿釋放一樣,長長呼出一口氣,也走出教學樓。

……怎麽辦呢?他以後。

宋師兄說得沒錯。他不能老這樣。

別說找工作了,哪怕是讀研讀博,一頭鉆進實驗室裏再也不出來,他也是要跟人打交道的。

他不可能真的一輩子只面對不會說話的昆蟲……

一念至此,秦霜星一顆心又沈了下去。

他其實不是沒去看過醫生。

相反的,全國最好的精神科,宜江市精神衛生中心,他已經去過好多次了。

卻總是無功而返。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每次都是剛開始的時候頗有成效,可是勉強堅持一段時間,他的情況又會惡化回去。

最後連主治醫生的面都不敢再見。

每次最後都是不了了之。前功盡棄。

……他太爛了。

他就是個扶不起的爛泥。

六月的日光,燦爛而熱烈。

喧囂蟬鳴不容置疑地擠進耳道,狂妄肆意地撞擊他的耳膜。

秦霜星在香樟樹樹蔭下站了一會兒,忽然聽到教學樓下課鈴聲響起。

同學們陸陸續續從樓梯上走下來。

秦霜星渾身肌肉一繃,下意識地頭一低,快步朝自行車車庫走去。

校園裏仿佛一下子恢覆生機。上課時的寧靜悄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大學生們成群結隊、說說笑笑的人潮聲。

秦霜星推著自行車,低著頭,默默逆著人群行走在校園裏。

他要回家。

他想回家。

這個點,大家都去食堂吃飯了。

飯點的食堂……那是他想都不敢想的地方。

哪怕有了點心店的經驗,他也潛意識裏在抗拒。不敢進去。

所以他只能回家。

……這樣下去,以後怎麽辦呢?

不行的啊。一定要想辦法鍛煉自己,一定要克服社恐。

一定要努力……不能這麽矯情了。不能再內向下去了……

一定要想辦法……踏出第一步。

自行車停下了。

秦霜星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

他用力握了握車把。調轉車頭,轉到食堂的方向。

在拼命自我鼓勵的勇氣下,秦霜星硬著頭皮,忍著撲面而來的人潮熱氣。

在炎熱的六月裏,走進人山人海的食堂。

……

幾天後,周六。

宜江市第一中學。校慶現場。

寬敞大氣的校門上,懸掛著熱烈的校慶橫幅。

校門兩旁排列著無數校友送來的花籃,天空飄浮著彩色氣球,到處都是熱情洋溢的慶祝氣氛。

讓人光是路過都感覺心情變好了,老胳膊老腿都有力了。

“年輕真好啊……”

不時有往屆畢業生從身邊走過。這些已經踏上社會的、被公司被黑心資本家蹂躪得身心俱疲的社畜們,在看到身穿校服的高中生們從眼前走過時,都會忍不住發出感慨。

年輕真好啊!

榮鋒:“……”

是啊。年輕真好。

他的視線不自覺地停留,在那些熟悉的校服上。

這麽多年了,學校的校服款式一直沒換。

夏季是淺色的透氣汗衫,冬季是深色的校服外套。

共同點是,款式都過分寬大肥厚,朝著貼合腰身的反方向一路狂奔。務求把所有胖的瘦的都變成一樣體型。

——一樣的水桶。

是一種無關審美的強制平均。

也是一種,弱化外貌與著裝,給自卑的或者家境不好的學生們留下的,最後一點緩沖。

遙遠的記憶,像熱辣辣的陽光一樣,籠上腦海。

榮鋒感覺到一種微許的窒息。

熟悉的窒息。

有點像在火場裏闖進一個密不透風的房間,身後又啪的一聲,被關上房門。

然而記憶裏那種窒息感,遠比火場更加可怕。

混雜著一種暗無天日的絕望。

不僅僅是無處可逃,更是連未來都看不到的絕望。

……直到他看到那一束光。

榮鋒閉了閉眼,感覺到陽光如同一巴掌扇在臉上的燥烈熱意。

遙遠的記憶如同被曬幹的黏稠黑水。他重新睜開眼時,整個人也像從泥漿汙水裏,站起來。

被某個人伸手拉著,站起來。

……你在這裏嗎?

今天你會來嗎?

按捺著期待與欣喜,榮鋒深吸一口氣,目光再次變得堅定而沈穩。

冷靜。冷靜。

哪怕再見面,也要冷靜。

不要嚇到他。

榮鋒走向校園中心廣場,視線快速在周圍搜尋。

那是在火場救援裏鍛煉出來的洞察力。那是哪怕在硝煙彌漫火光灼灼中都能準確找到幸存者的敏銳目光。

噗通。

噗通。

榮鋒按捺著自己的心跳。

冷靜而沈著地,尋找那個人。

作者有話說:

這本是雙向救贖哦。

“你曾經救過我,現在輪到我來救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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